2007年3月29日星期四

wake up in New York

{wake up in New York,put a comb in your hair.}

1,
我不知道当我认为自己不存在的瞬间,那些从我身边经过的人们会用怎么样的眼神审视我。
也许我只是一个暂时性的实体,在这废报纸被狂风吹起的大道中央,身躯缓慢地向下沉没,仿佛一幅被橡皮擦逐渐抹杀的铅笔画。他们走过,被包裹在光鲜的皮肤里面。西装,长裙,皮鞋,口红连同假睫毛,可以在短暂的数分钟里掩饰那不断往外满溢的惋惜,悼念,鄙夷或者麻木。他们将一个代表怜悯的银币放在我的掌心里,我来不及闭合的五指来不及抚摸那上面有划痕的图案。
如果一次告别就是这样庄严。
我看不到任何人的表情,正如他们不会知道我在这永久的沉默中也懂得怎么去回忆。那些事情是永远的往昔,而且这是不会再有所增减的往昔。我躺倒在铺天盖地的往昔里,感觉到波涛汹涌的大地上正在酝酿一股让我消失的旋风。是的,我从来没有到达过海边,不知道风波袭来的前夕世界是多么宁静。但是此时此刻,我清晰的听到了寂静。从四面八方涌来,好像一种会凝固的液体,在逐厘米逐厘米地灌满我,密封我,这个曾经柔软得毫无反抗能力的世界现在成为一块化石,中间是我的形状。
也许他们说得对,我死了。
成千上万的杂音穿过我发际。这个淡蓝的星球继续运行,一如这个被灰霾葬送的凌晨那样哑口无言。只有在我的上方,时间仍旧有意义;在我无限幽暗的深处,时间,连同宇宙,如同一本从最后一页开始往前翻的书本,发出空寂的哗哗声。
我旅行在这陌生的淡蓝色的回声中。

2,
他的照片是他自己的航路。他的照片中有一段距离,指点着他用什么步伐来与真实的世界擦肩而过。这使他总是有所保留地,站在世界背后。
他用灵魂深处闪亮的余烬拍摄。动力与静态,宏大与微小,死亡与生存,成为胶片上一组无可篡改的命运的数字。如同漫天星芒陨落。明暗飘忽间,有许许多多失去的片断,代表这个城市中每一段短暂的空缺。他来回于沉默严肃的高楼之间,追踪太阳的位移与人间的真实,在无数相同的时间经过那条总是让生活横冲直撞的大道,期待一场洪水将自己与自己的武器淹没。那是他的相机,前苏联莱卡。他用瞬疾的反应为镜头上膛,那里有子弹,击破生存者的智慧上方泛着油污的虚构。
即使他从来不认为现实就是真切的。相反,在虚幻的存在的一方,有他苦苦追寻的存在感。
那是一种连自身也无法提供给自己的感觉。
纽约在更新自己,每一天,黄昏与深夜聒噪在帝国大厦的平分线上。垂直的界限,一个巨大的几何体被切割,成为他眼里支离破碎的幻象。他见过无数次破晓,无数次风暴,在这个地球上别的角落。但是,纽约使他感觉到自身的重量得到了某种肯定,正在缓慢地成形,如同河流塑造地表形态一般的道理。
那张照片成为一句梦呓。长久地掠过他枕边的天际,在寂寞难耐的灿烂繁华中始料不及地爆发——他在自己对自己的抚慰中,完成一个延绵无边的黑暗的周期。那是一个人的龌龊,也是一个人的记忆——很多时候,记忆总是毫无由来,毫无根据的。
但是它存在。
那张照片上她倒在大道上。在某个微微泛着蓝色的凌晨,她彷如一根安静燃烧的蜡烛,忽然被一股强风吹灭。路上有稀疏的脚步声,寂寥的回声在仅仅剩下一线宽的天空中漂流。华尔街的证券交易所前面,她成为一座永恒的雕像。金色的头发如同一首歌。
路过的人们被虚化,成为一缕匆匆而过的阴影。稍长的曝光,重拾一个图像因为瞬时性而拥有的永恒,他呆立在她身旁。忽然想到了一些什么。仅仅是一次坠落,打破了他心中的平衡。
有人给予她的掌心一枚银币,那是他萌动的追忆——在他碰到她手心的一刹那,这个城市的虚构性又加重了一分。
他以一个沉思者的姿态,长久地凝视她凌乱的发际。

3,
我在路上感到轻微的摇撼,是地表缓慢的张裂吗?
我始终不信任自己,于是我寻找那些有颜色的菱形药丸,让它们带我离开那一段段毫无意义的时间的空缺。
那是一种错位的关系。我们曾经住在一起,分享相同的浴室,相同的起居室,相同的楼道与门廊,相同的电视机与杂物柜,相同的音乐和相同的时差。而唯一不能共享的,是我们之间无法协调的方向。
他在门缝做了标记,记录每一次寻觅游戏的始末;他在指缝写下日期,那是他每一次往返的时辰。他的世界藏匿在莱卡相机的每一个零件中,那是一个无法被其他任何人逾越的边境。那里面有微乎其微的召唤,来自任何一个遥远的剧院,任何一场没有意义的游行,能把他带领到任何一个有朦胧意义的角落。
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的气息已经随着他的步伐消退。
当我走出房间的时候他在组合音响中播放一张唱片,Depeche Mode在1989年发行的《The Mind Is A Terrible Thing To Taste》。我永远在第一首曲子的二分之一处,看到音符从近而远地变成透明,声响在我离开的方向消失,我从来无法完整的将这首曲子听完。遗留下来的,电吉他的泛音与合成器的摩擦,宣告新一轮的属于24小时的循环正式开始。
我在这里参与无数人的生命。当天的报纸总是卖得很好,转角处的咖啡厅和药店几乎在相同的时间敞开店门。我和那些人们没有什么不同,穿着一样的金属的皮肤,听着自己骨头之间螺丝的转动声音,推过无数次转动门,进出过无数次电梯,在无数次升与降的重复中掩上稍微耳鸣的右耳。
而他,第一次遇上我的时候,药店没有开。
我知道他的去向不是生命中来来回回的冲突与繁忙。这里,从公寓开始延伸的淡蓝的烦嚣,没有他可以仔细聆听的音乐,没有摇滚乐或者一触即发的短暂的美好。我们拥有在这里幸存的一切,一个可以容纳我们的地方,一个可以让我们成为仅仅是自己的地方,但是他在界线的对岸,摩挲着警觉的焦距与快门,往往忘记了自己所必须支配的生活。
我看着他在我醒来的时候刚刚沉睡,在我疲惫的时刻焕发神采。而后,我想起了,Depeche Mode。那么,在一个人即将陷入漫长的睡眠的时刻,是否要认真地听一遍那首总是在一半的地方淡去的歌曲。

4,
他可以带走的是她的所有。
药店门口,晚上的大道有稍纵即逝的流光,那是所有霓虹灯与车辆的总和。红色早已成为妓女唇上廉价的欲望,而黑色是她们即将前往的地方,那些没有人知道的地方。她在红与黑的掩护中,无望地寻觅一种可以让人变得平和镇定的药。
药有那么多。耳鸣的时候,有圆形的小药丸将余下的噪音吸收;困乏的时候有透明的液体在血液中长出藤蔓,将即将向上喷涌的疲倦绞死;胃痛的时候,有椭圆形的止痛药,使人在片刻的解脱中忘却药效退却之后加倍的痛苦。而迷幻药,是她的安慰剂,她将LSD放在他不知道的地方。
非如此不可。她觉得自己是城市中一个空隙。有难以言喻的疾风穿越她,透过她,到达宇宙中另一个同样普通的药店。她在这里拣起一颗让她占有爱的药丸,有蕾丝花边的黑色药丸。她将它含在口中,在他缺席的场合幻想药丸的边缘有一堵玻璃围墙。她是鱼,在围墙中游弋,环绕她的是浅蓝色的愉悦,明明知道那些快乐像水,潮汐过后荒芜的河床继续峥嵘着。
他其实也在听别的音乐。在她离开公寓的四十分钟之后,会放进一张唱片,Craig Armstrong的《As If To Nothing》。当中,第二首Wake Up In New York,他可以用最大的音量来播放。因为,那本来就是宁静得很的场景,叫他想起在伦敦的日子里,路过郊野,在那里无论多么狂暴的噪音都无法打碎那严密的沉静。
他想到的是带她走。
去一个如此动荡不安的世界,那里有生存能够拥有的最大限度的尊严,有他认为完美无缺的追寻和憧憬。他将火把插在自己心脏中央,用那些热切的氛围包围这个劳碌的都市。他将她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,只身一人挖掘所有深藏不露的鲜活的痛苦,在咖啡因已经无法支撑她那缕渺茫的信念的时候,他被埋葬在漫天飞舞的可能性里。

5,
我常常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日子。
是一个没有音乐的夜晚。一个没有路灯光芒的春季。他用那双装嵌过无数胶卷的手,带我穿过大大小小的时钟和招牌,来到一个可以听到生命交流的地方。如同一根试管的内部,光滑,安静。
我在这所有的影像中徘徊不已。每一个早晨,我起来的时候已经有几近透明的蓝,穿透这里每一片玻璃。我可以拧开水龙头,冲洗自己脸上还没有褪尽的妆容。我可以弯腰,往阳台以外的街道投去一个深呼吸,然后重返这里的威严,这里不容扰乱的氛围。我听到过他在我背后按动快门,然后他将我的阴影留在银盐中。
“如此,这是你,清晨的时分往往很美。”
我有这一张沐浴在淡蓝中的宝丽来照片。它的确很美,因为里面拍摄进一句事关重大的话。我从这里听到水滴的声音,从里面听到窗外群鸟飞过的扑簌声。那使我成为了自己——自己能够看到的,孑然一声又干净利落的自己。
直到我坠落在大道中央。那一天,华尔街证券交易所会继续繁忙下去,而他所需要的仅仅是一杯咖啡。一打胶卷。一声问候。我相信我在这里的期限已经到了,就在今天,预感萦绕着我,阻止我成为这千万张脸孔中的一张,那些模糊的脸孔是药丸,使我从漫长的幽暗中解脱。
当我说不出再见的时候,再一次被对焦。然而,此时此刻,我所介意的仅仅是他人的存在。他们在这关头,承认我的消逝。所有声音终有停止的一天,他是否会及时地把我摄进记忆的相框中。
再见纽约。